纪文盛把冰柜推进铁皮亭，随手赶出灯下几只飞虫，搭下窗板合上锁闩，按扁几个空纸箱塞进货架角落，熄灭最后一束光，身影融进路灯未明的夜里，一阵挂锁扣响声后四周黑寂一片。
“打烊了，明儿再来吧。”
“……”
街对面矮小的人影没接话。夏至无风无蝉，呼吸声清晰可辨……对方忽地转身跳过半人高的冬青树丛，沿行道绿化带草皮窸窸窣窣地跑远。纪文盛也不追，抻过懒腰之后跨上电动车径自驶向另一条街，沿途声控路灯随之顺次明明灭灭。

回到住处时父亲正蹲在客厅吃力地点蚊香，顺便讲起今年家里蚊子异常活跃。纪文盛替父亲接过火柴，引燃第一缕烟之后拣过一截小铁皮弯成弧形，挂在蚊香中段做定时熄灭用，让它能多点一晚上。
“……还记得这招啊。”
“爷爷教的。”
“唉，现在哪还用这么省的。”话虽如此，父亲并没有把它取下来。

洗漱完毕已是深夜11点，纪文盛将门窗锁闩逐一检查过，途中问起缓慢攀上床沿的父亲：“今天那孩子又来了？”
“……没啊。没有的事儿。”
“窗玻璃今天新换的吧。”纪文盛撮起窗台角落的碎玻璃屑扔进簸箕，“第五次了。”
“……你可别去找人家麻烦。”父亲顿了顿，咬字逐个重起来。
“他弹弓不错，能隔一条街砸破咱家店里的玻璃柜。”纪文盛随手调低吊扇风力档，“还专拣贵的格子砸，三发三中。”
“……实在不行你换个塑料箱子。”
“我电动车又被他划了。”
“…………个破电动车让他划去。”
“哦，他还用弹弓打顾客，专挑熟客打。”
“………………”
“把他接来我们家住吧。”
“你可别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嗯？”
“接来我们家住。我说真的。”
已经躺下的父亲沉默半晌，之后缓缓坐起身，掌心撑住额头迟迟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：
“…………唉。你说这算……怎么回事儿呢。”

纪文盛清楚这只是一厢情愿，因为第二天店里安然无事，第三天顾客们也未受骚扰，直到深夜10点他准备打烊时，手头的铁皮窗板忽地“梆”一声震得掌心发麻，身后随即响起熟悉的小跑声，一枚石块携便条顺势弹落。纪文盛一怔，竟下意识转身追去几步，最终无功而返。
“‘你想也别想，你以为你是谁……’，好猖狂嘛？”折回身时，铁皮亭里的老主顾阿德正饶有兴趣地念着便条，“删掉脏话就只剩这句能念，看不出这小子词汇量还挺大。”
“……他们后天期末考试，小升初。”纪文盛接过便条瞥一眼，随手抚平满纸皱褶。
“哟？这么关心他？”
“你看背面，”纪文盛递上便条，“家长会通知单，明天下午。”
“……啧。”阿德接过便条并没细看，“他继母还是那鬼样子吧。”
“人称‘夜场一枝花’，跟他关系也很差。”
“先说好，明儿我可没空帮你看店。”
“那倒不用，”纪文盛随手抽出亭边扫帚扔给阿德，“你先把今晚的杰作处理干净再说。”
“……你也好猖狂嘛。”阿德转身怏怏地扫起亭里满地瓜子壳。

居民区街角这座铁皮亭是纪文盛去年12月承租的，日常经营干果零食生意，收支勉强可以维持生计——父亲五年前因交通肇事获刑两年，出狱后开始跑出租车，同时要照顾卧病在床的祖父，双重负荷令身体每况日下……而纪文盛初中毕业后改了年龄去服役，去年11月退伍时祖父病逝，长期抗压的父亲随即病来如山倒，没有驾照的纪文盛只得替父亲向出租车公司还了车，并在阿德协助下经营起店铺至今，似乎一切相安无事……

“但常晓哲现在还是……”次日午前，临岫市第五小学某办公室里，纪文盛眼前的女教师欲言又止，“这孩子以前学习多争气啊，但自从……也劝过他妈妈，小升初这么重要的时期，可她根本就……不当回事儿你知道吗，上次去家访竟然说什么‘中学他爱上不上跟我没关系’，真是……太可气了怎么能这样当家长呢，就算孩子不是她……但也……唉。”
“所以他今天也没来上学是吗。”
女教师紧皱双眉，无力地摇头：“明后天这群孩子就算毕业，他如果不来考试……今早真该去他家门口截住他了。”
去了也没用，他家一大早就空无一人。已实地蹲点过的纪文盛心中暗想。
“但怎么说……还是挺谢谢你对他这么上心，让我感觉自己也不是孤立无援的。”
“……当年受老师很多照顾，就当是还人情吧。”想起小学五六年级几次受欺负时被女教师帮助的经历，纪文盛淡淡一笑。
“我就权当这是真心话了。”女教师表情轻松了些，“其实教你们那两年我刚师范毕业，也什么都不懂……看你现在这样像个可靠的大人，就觉得你比我那时想象的坚强更多呢。唉……常晓哲能像你这样该多好。”
纪文盛一时语塞，短暂的沉默随即淹没在刺耳的放学铃声里。
女教师始终在谨慎斟酌用词，纪文盛听得出来。比如非亲生，比如责任关系，比如不堪的往事，比如……这些外人无从置喙的关键字被她精准适时地逐一避让，令纪文盛心存感激的同时也不免暗自感叹——究竟谁才是真正孤立无援的人？

回到铁皮亭已是午餐时间，紧闭的窗板被正午太阳晒得发烫。打开侧门时纪文盛被亭内一股热气逼退两步，索性在三米开外的露天摊买了袋凉面，返回亭内顺手打开收音机——
“……将进一步加强娱乐场所治安管理，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……插播一条刚刚收到的消息——”
正在播报午间新闻的本地电台不是自己常听的频道，大概阿德昨晚调了台……纪文盛随手抽出路边广告纸叠成盒，把凉面盛在里面摊开塑料袋口，掰开筷子捅破红油料汁包。
“……内环支路交叉口发生重大交通事故，目前已造成一人死亡，3人重伤……”
父亲当年的车祸也在内环支路……纪文盛一声长叹，托起纸盒用筷子挑拌凉面与料汁。
“……大货车司机为紧急避让一名横穿马路的12岁男童猛打方向盘，导致后方三辆汽车连续追尾……”
新闻内容仿佛锐器，刺得纪文盛全身猛一颤。筷子顺势戳破塑料袋和纸盒，鲜红色料汁从掌心顺流而下，粘腻触感令他胸腔阵阵发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