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晓哲从书包里清出酱芒果皮80克,鼻涕纸60克,零食袋与板栗壳若干,粉笔头若干。他不起身,将以上杂物一件件隔空抛进座位后方簸箕,每丢一件就低声倒计时一次——“六,五,四,三,二,一——”之后猛地攥紧拳头抡向桌面,一声重击响彻整间教室,座位四周窃窃私语声瞬间冷却。
“——谁干的,别让我知道。”
13岁的常晓哲声线比同龄人更低沉,他一字一顿,声音在十二月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清晰,一时间教室陷入死寂。

留级生活进入第四个月,关于常晓哲的传言早已病毒性扩散到整个年级,比如小升初考试前一天被车撞,爸爸也死于被车撞,后妈卷走家产逃之夭夭下落不明——开学半个月间,这些传言就被孩子们整合编纂成恶毒的童谣广为流传,内容生动流畅,琅琅上口。而常晓哲的应对方法也很简单,最常用的一句话是“你们谁愿意给那骚[bi-]娘们当儿子,谁就去当。当她孙子也可以。”
这句话触发过数十次打架斗殴,而当常晓哲确认全年级没人能打过自己时,周围也没人再愿意接近他了。

传言内容全部属实,这比交不到朋友更令他心如死灰——爸爸死后没多久,后妈就借口外出打工把8岁的常晓哲交给年迈的奶奶抚养,今年春末奶奶突发脑溢血去世,闻讯赶回本市的后妈在丧事过后原形毕露——父亲当年的死亡赔偿金早已被贪图享乐的后妈挥霍一空,奶奶名下的房产也迅速被她擅自变卖……而常晓哲则始终被后妈视作空气,饮食起居无一过问,每周只有50块生活费,一个月后忍无可忍的常晓哲在后妈面前大闹一场,最终只换来冷冷一句话——
“既然怨气这么重,就去找撞死你爹的人算账呗。”
在后妈教唆下常晓哲找到了纪家的住处与铁皮亭,随之展开一系列报复行动——虽然对成人只是不痛不痒的小动作,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泄恨出口,要借此消耗对后妈日益累积的恨意更如杯水车薪,更何况——

“就是你害死我爸爸!!!为什么不是你去死!!!我要你替我爸爸去死!!!”
横跨在常晓哲胸口的短发女孩大概比他略小两岁,鲜血横流的手指正在他脸上身上胡乱抓挠,划破皮肤的痛感夹杂着血腥味劈头盖脸袭来,近在咫尺的尖厉嘶吼令他耳膜轰鸣,无力抵抗,只得紧闭双眼,脑内一片虚空。
数十分钟前学校放学,这个女孩还在校门口一脸胆怯地问自己是不是常晓哲,可不可以陪她去个地方,有话要对他说……女孩身穿外校校服,长相普通,拼命低头的紧张样子却挺可爱,如此意外遭遇让常晓哲有些恍惚,他没多想就跟女孩一路走到公园的僻静角落,却不料她冷不防抽出一把削铅笔的折叠小刀向自己猛刺——刀刃在击中冬季校服的瞬间反弹,割伤女孩手指后滑落到地上,血迹被灰土掩没。
意识逐渐清晰的常晓哲瞬间明白了什么——小升初考试前一天的车祸中他小腿骨折,与濒死的伤者送到同一家医院,走廊里凄厉的哭喊声与眼前女孩的声音一模一样……她是车祸死者的女儿,而那场车祸正由自己一手酿成。
声嘶力竭的女孩停止了抓挠,大颗泪滴落在常晓哲脸颊伤口上,与自己眼角渗出的泪,伤口渗出的血,以及女孩手指流下的血交融在一起,此起彼伏的蜇痛感一阵热,一阵凉。

“……说真的,我觉得这女孩比你有种多了。”
压在胸口的重量瞬间被腾空,抱起女孩的人正是纪文盛。他拆开一包湿巾,为哭到虚脱的女孩的手指作了简单包扎,顺便给躺在地上的常晓哲递了一块。常晓哲迟疑地接过湿巾,坐起身来忍住疼胡乱抹了把脸,被湿巾上密密麻麻的血迹瘆得犯起恶心。
由于女孩指间伤口太深无法止血,纪文盛背起她去公园附近的诊所做了清创消毒,一路跟来的常晓哲默不作声,满脸挠痕把值班大夫吓了一跳。
走出诊所已是夜幕降临时,对面大街上车辆往来穿梭,车灯流光分外刺眼。纪文盛站在女孩与常晓哲之间,三人望着街口待机时间超长的红色信号灯,气氛尴尬。
“那天……那天我真的在想,就这么撞过去,一定能跟爸爸和奶奶重新见面。”
常晓哲打破沉默,语尾令他鼻腔一阵酸楚。

该怎么与人讲述那段经历,常晓哲从未计划,也不知如何解释事发前一晚为何夜里10点多才回家,只记得当时屋内一片狼藉,以及随后数名警方人士赶来讯问后妈下落……常晓哲被不放心他独自一人的值班女警留在派出所过夜,在睡不着觉时隔着门板偷听到女警与同事整理案情——原来后妈当晚在夜店与客人冲突并将对方刺成重伤,返回家中收拾行李与钱款之后连夜潜逃。又是这女人。为什么她不去死。为什么世间容得下这种烂人活着,却容不下爸爸和奶奶。我不想跟这种烂人活在同一个世界。我要去找爸爸和奶奶。我要去找……
第二天早晨,常晓哲借口去上学离开派出所,之后在内环支路某交叉口的绿化带里枯坐一上午,幼年期回忆在眼前一件件闪回——眼前就是当年那场车祸的发生地,在这儿上天会不会离爸爸更近一点,再近一点……耗尽最后一抹回忆时已临近中午,此时远处驶来一辆重型卡车,意识近乎放空的常晓哲缓缓起身,双腿本能地奔向卡车直冲过去——
“但寻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,人明明这么脆弱,光是维系生命就要一辈子小心翼翼——说什么‘连死也不怕,为什么不敢活下去’……这是屁话,谁不知道活下去比死更难。”
纪文盛的结语恰逢街对面亮起绿色信号灯,他拉起两个孩子的手踏上斑马线,在左右行人与车灯环绕间穿梭前行。

“……妈妈调动工作,明天我就要跟妈妈一起搬家去外地了。”抵达马路另一边时,沉默许久的女孩嘶哑着缓缓开口,“虽然你有这种理由,但我也不可能原谅你害死我爸爸的事。所以我不想再看到你。我们永远都别再见面。”
此时身后车流已无法掩盖常晓哲强忍一路的抽泣声,满脸伤痕在泪水与寒风中越发刺痛。他试图说些什么,却被止不住的抽噎接连干扰,半天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直到女孩转身离开,背影即将在街灯与车流光线中消融时,常晓哲猛地吸干最后一股鼻涕,扯开嗓子向女孩的方向用力呼喊——
呼喊声被连绵的车流噪音淹没,无人应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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