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年初一不疼不痒地悬在中考复习中的梁义头顶。街边门面上新贴的字联金红黑黄交错如织,鞭炮屑泯灭在垃圾煤渣和灰土里,红皴的小脸们穿红戴绿叽哩呱拉奔过镇里最宽的马路,偶尔从窗外传来尖利的刹车声,写字桌前的梁义一阵紧张。
晚饭时父亲提起镇外运货卡车轧死了小孩,说话时嘴里还咂吧着腌雪里蕻。梁义胃里一阵恶心。当天晚上他莫名其妙地梦到了小武。紫红色背心,身上脸上灰汗斑驳,看着自己的眼神是立场鲜明的憎恶;以及吉安在电话里带着可怕的哭腔,还配以煽情的背景音乐。梦里的梁义慌忙扣上电话再拨吉安的号,拨一次错一次直到他全身冷汗睁开眼。像是被爬了一身蚂蚁。

吉安过年回家时已蓄长板寸梳成偏分,梁义觉得好笑又不好说破,心想可能是赶时髦。问起省城生活时吉安直说赚钱哪那么容易,之后对细节顾左右而言他,料想他这三个月不算成功,但梁义这次期末考也落下平时20多分……所以吉安随口问起学业如何时梁义现学现用,说考省重点哪那么容易,之后对细节顾左右而言他。
但你这次也年级第一啊,其余百十号人还不得臊死。吉安一语戳破梁义的处境,毕竟学业指标用简单粗暴的分数排名足以评估,至于其中伏案苦读的枯燥细节千篇一律,毫无叙述价值。而面对吉安自诩社会人的生活细节,梁义根本无从置喙。

年初四傍晚梁义送吉安回省城,回家路上发现教代数的周老师趴在墙角砂土堆上酩酊大醉,梁义好奇凑前,却被对方一把抱住小腿破口大骂,酒气熏得梁义阵阵干呕,终于忍不住扭头吐了一地。
都他妈烂泥扶不上墙,垃圾学校全市排名倒数——他骂到动情处涕泪横流,哭相滑稽而恐怖。此人同镇出身,大学毕业已一年半,性情唯唯诺诺,学生基本不服管,人送绰号肘花肠,一脸苦相写满平日夹板气。梁义艰难挣脱,对方还在酒劲里絮叨——当年我在市一中每年第一也才考个三流师范,你们这帮小兔崽子,将来个个都……此处触及梁义恐惧底线,他用变声期嘶哑尖叫强行盖过句尾,在人群闻声聚集之前落荒而逃。
开学第二天梁义去办公室求教,面前周老师一切如常,似乎不记得那场酒疯。但邻桌老教师调笑“小周过年醉酒吐得一塌糊涂”时他下意识辩解自己没吐,梁义闻之一个冷战,借口出了办公室没再敢回去。
周老师没说醉话,梁义心如明镜:自己最新模拟成绩只能稳进县一高投档线,省城学校只有临岫七中勉强有戏,距市一中更有40多分远,考民办高中学费又贵……同期办公室八卦还有周老师今年考研再次落榜,想到在他身上隐约可见自己的未来,梁义开始连夜失眠。

一个月后母亲带梁义去了省城,在市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科查出中度神经衰弱,开了上百块的抗抑郁药。母亲取过药坐回走廊长凳,对着墙上电视默默念叨,你说大夫不让给压力,没压力哪儿来动力?我平时说你几句算压力吗?梁义恍惚摇头。他知道母亲那点唠叨再日常不过,根本谈不上施压。而她对发自内心的挫折苦痛向来避而不谈,更不轻易转嫁给自己,充满乡镇妇女质朴的智慧。
走出医院已是正午,恰逢附近学校放学时间,喧闹人声与车流噪音水乳交融,有若干学生说笑着路过梁义母子身边,校服上“临岫一中”四字绣得不大,却异常醒目——梁义反射性地抛下母亲奔过斑马线,要到正门口一睹校内真容,但很快被迎面涌出的学生人群堵到近乎窒息。
一切都是自己庸人自扰,梁义清楚得很,但避不过。

母亲喊着梁义的名字紧追过来,上前好一顿责怪,在梁义耳中却像深渊尽头一垛救命稻草,有空前的安全感。他正要随母亲离开,又被眼前掠过的身影瞬间凝滞视野:面相老成,少白头,骨架修长而壮实……小武?!梁义脱口喊出,那人闻声回头瞄了梁义一眼,就匆匆融进人群不见行踪。
当晚电话里得知此事的吉安若有所思,之后问小武穿什么衣服,梁义想了半天,才发觉毫无印象。
如果不是校服,约摸只是凑巧路过,是校服的话,你肯定眼花了。吉安似乎分析得简明有力,又话锋一转说自己来省城至今也没见过小武,要梁义别瞎想,便匆匆结束通话。

药物疗程期间,镇中学发生了两件可大可小的事:人气最高的女教师考上了公务员,本学期结束就去县交通局任职;初三末位班学生集体罢课,砸桌椅烧课本把教室熏得漆黑。前者在学生间印象多为励志掺杂惋惜,这么好的老师栽在差校里也能往高处走,虽然以后再也难遇到……但在办公室舆论里改头换面,成了出卖色相搔首弄姿的下流烂坯。是学生天真浅薄还是同僚妒忌构陷,梁义搞不清。而后者校方态度冷淡,不作任何善后,直到毕业那教室仍是满屋狼藉无人过问。两件事没有交集,却又同时强调了差校之所以成为差校,必有其可恨之处。
两周后复查结果良好,出了市三院母亲心血来潮去逛小商品市场,一下午只买了皮筋袜子等小物件,但步伐轻快。梁义一路跟随,心想或许她才是真正被痊愈的人。这一路好几次恍惚看到人群里小武的身影,使梁义越发确信两点:药物其实没那么凑效,以及市一中大门前的小武也许真是幻觉。
无论哪点都谈不上好结果。表面无碍大方,却沁透沮丧。

入夏没几天,电机厂厂长携巨款潜逃。工人们把愤言怨语用白灰膏刷满厂外的红砖围墙。梁义放学路过电机厂时他们还聚在厂门口跟会计主任纠缠,场面喧嚣。梁义想父亲八成也挤在里面,回家时却发现父亲还在家里,和母亲商量着什么。父亲说厂子可能没救了,孩子下个月就要考高中,咱家现在还能撑过去,起码能把阿义送到市里。梁义插了一句“县一高就不错”,被母亲狠狠瞪了一眼。
调查志愿意向时他还是填了县一高,之后57岁的班主任心脏病突发辞世。老头的儿女亲家们冒着酷暑一古脑儿冲进校长办公室,抱着骨灰盒哭天抹泪要学校偿命。梁义吓得请了好几天病假。期间吉安忽地来了一次电话,嘲笑他请假是此地无银,然后说现在自己在省城里卖宠物狗,一次净赚多少多少,日子过得如何如何,末了告诉他手机换新号了。梁义临挂电话才想起自己忘了问吉安的新号码。

重返学校那天阴霾压顶,周老师竟成了临时班主任:调这种没资历的小年轻带毕业班,可见学校已彻底放任自流。看他在讲台上站相委琐,吞吞吐吐,梁义胃里翻江倒海,一节课不到十分钟就借口去厕所,在一片我行我素的嘈杂声中仓惶奔出教室,奔出教学楼,奔出校门外,奔往省道丁字路口,扒上迎面而来的长途车门直冲进去。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公然逃学。
在空调凉风口与汽油味熏陶下梁义逐渐清醒,意识到这完全是一起随机事件(译:发神经)。他大汗淋漓地补了票,蜷在后排座位里瑟瑟发抖。雨点接连划破车窗外积灰,由点及线,由线及面,终于整扇车窗被雨幕浸润,对面色泽鲜亮的车灯陆续一扫而过。
长途客运站外豪雨倾盆,空气湿闷。梁义蹲在售票处长檐下茫然盯着墙面LED信息屏,在一片潮湿的红光里分辨出现在是8:45AM——时间意外地早。他径直冲进雨幕,凭记忆认出公交车次,掏出湿透的1元纸币扔进售票口,半小时后抵达市一中校门外。这一系列行动没有动机,没有目标,用癔症或魔障概括也恰如其分……或许只是他还没到信奉概率的年纪,还会对偶发事件报持多余的期望。
此行惊动了年轻的门岗保安,他们把昏厥在校门外的梁义背到值班室避雨,待他清醒后还主动送了他一次性雨披。梁义心存感激,也意识到他们的行为仅出于助人本能,未必有余兴听自己讲故事。
回到镇中学还不到上午11点,无人追究他去了哪儿,更无人察觉他三小时内奔波近50公里的短途车程。梁义一身透湿趴在座位上自觉好笑,又忽地想起此行视野里终于没再出现小武的身影,像是内心某处终于被掏空了……他把脸紧紧埋进臂弯,任凭浑身燥热趁虚肆虐,耳边细碎嘈杂渐行渐远。

小武轻易击碎梁义潜意识抗拒未知领域的茧壳,也引燃了他向往更多人际关系的导火索。等梁义发觉前行乏力时,小武却悄然抽身,让他想回头也找不到退路,只能继续向前……高烧中的梁义这么一想,自己也觉得矫情之至。但他似乎终于明白自己总想见到小武,只是盼他给自己一个交待,或以此为契机,催自己给自己一个交待。
清热解毒的青春期矫情,不过如此。

褪烧后父亲在家与他商定了中招志愿,第一志愿仍是希望渺茫的市一中,第二志愿却选省第二实验高中作保底,出乎梁义意料:该校曾是热门次重点,近年受政策影响日渐式微,但年初领导调任,师资有回温迹象,是容易被忽视的潜力盲点。即使如此梁义的二模成绩也只勉强擦过省二高投档线,但面对父亲关键时刻的清醒认真,梁义觉得没理由退缩。
直到中考前两周,梁义才在办公室隐约意识到周老师对自己由来已久的敌视,但他自认无所谓,反正邻桌老教师代数讲得更好,更何况……“带完这届我就辞职北上,再也不回来。”周老师刻意自言自语,梁义心想那也无所谓,是你自己选的,你的人生与我无关。

中考结束后“周华昌同志的调职通知”被白纸黑字贴上镇中学公告栏,不到一天就被低压暴雨冲得面目全非。之后被“热烈庆祝本校学生梁义以XXX分考入省第二实验高中”的悬空大红横幅取代,梁义臊得想死过去。很快他从校工大爷口中得知,那横幅就是周华昌故意订做来羞辱他和镇中学的。梁义又气又笑,骂了一句神经病,请大爷帮忙一起摘下横幅,然后隔空扔进周家院墙,大喊一声“我爱考多少考多少,关你*事”。那一瞬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通体舒畅。

转眼八月进入尾声,附近刘庄卖西瓜的三轮车们陆续从县城和市里撤退,偶尔有西瓜跌碎在省道上,血泊中的厚皮沙瓤袒露在梁义视野里还有苍蝇伴舞。他一抬头就看见父亲在前面肩扛行李步伐缓慢,身后母亲拎着的暖水瓶和脸盆捆在一起乒乓噌嚓。梁义本想说不用带这些,去市里现买也成,又怕被母亲嗔怪家里不宽裕,省一点算一点,索性默不作声,任由母亲一路念叨。丁字路口长途车迟迟不来,母亲往梁义暗包里塞了一叠钱,说去市里办张银行卡存起来,千万看管好。这一路听你爹的,以后就得你自己拿主意。……说着她借口回家干活转身就走,句末有隐约的哽咽,梁义一时想去追,却被远处长途车引擎与喇叭声定住脚步。

那一刻仿佛身后汽修站不见了,沿街饭馆和台球案不见了,远处小镇不见了,建材城废墟与工业园区也不见了。
旷野四周被地平线套牢,压抑得梁义呼吸困难。

-END-
(2004.10-2014.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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