墙头枯草浸染一层暮色,两三妇人衔着闲话穿过巷口,野猫们瞪着觅食的眼,瞟见梁义时目光纷纷四散。
再晚回家父母会担心。门前窄巷里梁义想得单纯,却不知进了家门会挨多少骂,只能悄声蹲在老自行车旁,盯着后座一片狼藉不知所措。直到隔壁大婶收工归来,对着梁义满身白灰浆一惊一乍引得众邻纷纷围观,最终惊动家母开门,将梁义连人带车强拉进院内,剥下衣裤接上墙边胶管边冲水边数落,屋院在连绵训斥声里沉迷入夜。
晚饭中途父亲姗姗归迟,拆起一罐酱萝卜边夹边说起电机厂接了大单要加班赶工,明晚吃饭不用等他,之后指着梁义身上残存白灰说阿义啊,难不成老祝家里那孩儿是你带回来的。母亲在一旁丢过冷眼,隔空责怪起祝家儿子平日好好的自找什么祸害,别把咱家梁义带坏了。

这分明是无妄之灾,梁义心想,不由得端着粥碗忿忿了起来。数小时前他沿放学路线骑行在省道公路,途中有运灰浆的卡车在前方减速欲停,忽然哗啦一声从灰浆槽里跃出一具通体灰白的人,浑身沥沥落落,着陆时溅出路面一片白花——梁义登时惊魂出窍,眼睁睁任凭那人跃上自行车后座,腰被一把环住,另一只手悬在自己眼前,沾满白稠液滴落在领口胸襟上,气味刺鼻,耳边随即响起开门见山的威胁:继续骑,敢停就抹你一脸。

梁义过年才满十五,自幼住在邢家砦不曾远行,也听不出此人是哪里口音。隔天在祝家经营的门市部前问起义兄吉安,对方眉毛扬起老高,说这你都不知道,平时不看电视吗,梁义语塞,被吉安见缝插针揶揄起来,都说你是读书的料,问这事干嘛。想到吉安今年没考高中,梁义一时红了脸,把最好奇的疑问抛之脑后。
班里化学老师对此事将信将疑:白灰浆是氢氧化钙,高腐蚀强碱,全身泡进去不是活腻了?梁义有口难辩。放学后他被吉安约去镇外建材城烂尾废墟,小心踩过遍地瓦砾碎砖,在半片残存墙角里发现陌生人,立僵。
直到一旁吉安悠悠开口,梁义才得知此人就是弄脏自己整套衣服的元凶,邻省矿难孤儿,想扒卡车来此地谋生却不知那是灰浆槽,就这么浸着藏了一路……那天傍晚他跳下梁义自行车后座逃进邢家砦,被巧遇的吉安收留在家,费好大力气洗出全身原色,第二天就被祝家介绍去附近工业园区建筑工地做工——此人年方十五却面相老成,少白头,骨架修长而壮实,是对未成年身份的最佳掩饰。吉安叫他小武,梁义想跟着打招呼,却被小武愠怒的眼神硬生生瞪到闭嘴。
吉安遂笑道,那天小武就想躲去僻静地方,结果你带他一路骑进镇里,周围都对他指指点点,他不得恨死你啊。
他当时又没跟我这么说。这样想着让梁义很是委屈。

之后吉安请客到排档吃烙饼夹菜,席间提议一起去县城网吧打游戏,一心往嘴里猛塞凉拌蹄筋和耳丝的小武只是摇头,梁义对电脑也一窍不通,最终他们去公路沿街找了露天台球摊,此项目与网吧性质同样是吉安唱独角,小武挥杆乱打一气引得他十分开怀,梁义则全程旁观,视线在斑驳的绿绒布桌案间左右游移,头顶灯泡缠在铁丝上招蚊引蛾。初秋飞蛾和花蚊进入最后一次产卵期,辞世绝唱与卖相昏黄的白炽灯相惜相随,好不缠绵悱恻。
回到家中已是晚九点,母亲又一顿数落劈头袭来:全家就指望你考个好学校,学校也说这届就你一颗独苗有指望进市一中,现在这样天天戏耍,明年中考有几分把握?吉安家里条件好,不在乎他游手好闲,咱家可没那条件。梁义自认理亏,挠着一胳膊蚊子包乖乖坐回桌前摊开书本,不做多余的挣扎。

吉安与梁义两家父母辈相处甚笃,曾有一段指腹为婚的佳话……无奈镇里德高望重的稳婆年事已高,估错了娘胎中的梁义的性别。随着梁义降生,佳话顷刻间沦为泡影。
幼年回忆中与吉安的关系不冷不热,即使他以兄长自居,惯于为自己指路并乐此不疲,但梁义眼中的吉安也只是言行轻佻除外无它。吉安浮于口头的关照,从未赋予梁义任何切实好处,如今自己对他言听计从,大概也仅是惯性使然……
但小武呢?
身份不明,来路不明,至今与自己的交流仅限于那句威胁,弥漫刺鼻石灰味。可如果自己当初狠心推小武下车,他也许会被灰浆车司机抓去镇派出所,之后遣返原籍与自己再无瓜葛。眼下自己却成了小武眼中钉,吉安则伺机卖尽人情坐收渔利,尽管他有坐收渔利的资本,但……这是梁义第一次对吉安有鲜明的怨气孳生,虽然仅止于此。
但小武有什么理由被吉安收留?祝家向来不假扮乐善好施,所以他们各自选择彼此,究竟出于什么默契?此时母亲在门外催促早睡,梁义才想起自己正在翻阅老师推荐的参考书……私下开小灶的苦心被神游天外辜负了整晚,入梦也愧疚。

十月黄金周学校放假三天,第一天傍晚吉安说自己要去省城临岫找份活计,顺便邀梁义与小武同去市里玩。梁义艰难地说服母亲应允,次日清晨提前半小时抵达约定的丁字路口,前一班长途车刚出发,吉安还没到,小武已在此等候多时。
两人在仲秋寒意侵袭的空旷路口各居一隅,彼此无话。小武平日穿的是吉安的旧衣服,眼前这件稍新一点而已,这梁义知道;小武自打工起就去住了临时工棚,吉安没有强留,这梁义也知道;或者说他对小武的一切认知都要以吉安做触媒,即使如今与小武不过几步距离,没有吉安在,就好像他们之间素未谋面。这么说来,明明当初自己才是小武与吉安的触媒……身边陆续有乘车人聚集,旋即被下一趟班车吸收,如此反复若干回合,直到吉安打着哈欠飘然登场,小武始终一言不发。

一小时后他们奔下公交,在市中心繁华地段漫无目的地闲逛。常来省城的吉安气定神闲,小武步伐紧张,偶尔被沿街叫卖揽客吓成惊弓之鸟,梁义只会对着高层建筑与店铺橱窗出神,脸上写满今我来兮,我心往矣。
接近饭点儿时吉安带他们去了家电量贩,花300块买了部手机,说便宜货,丢了不心疼,数年后梁义回想起当时对那山寨机的向往与赞叹,简直要羞去钻地缝。小武却不置可否,在吉安请客的商场内餐饮连锁店里闷声吃完(或许是)至今最贵的一顿午饭,并擅自在梁义去厕所时把他剩余小半碗刀削面吃到见底。
事后小武摇头否认吉安授意他偷吃,这也算梁义与他第二次往来交流。
返程车上吉安为最后一个座位与陌生的同龄少年吵起来,途中拉过梁义一把按在争议席上,惹得那眼镜少年一路不给梁义好脸色。梁义直到下车也算不清,这究竟是吉安的小恩小惠,还是单纯拉他当枪使。

次日天气回温晴好,梁义下床时双腿酸痛,想起昨天连续步行近六七小时,以及夜里小武没来由地找上门,二话不说拉他去了建材城废墟,远处省道沿途路灯连成一条橘黄色虚线,仿佛可以沿着撕开夜空混沌……最终小武蓦然开口:我走了。别跟吉安讲。
曾经老师反复强调作文要凑齐5W1H要素,谁为何要在何时何处去怎样做什么,缺一不可。梁义对此存疑,如今更确信现实根本不讲5W1H:眼前已知要素只有开头的小武,其余全部空落落。
而现在连小武也要……所以此时想来,那恐怕是一场道别,暗示他们的关系以言语开场,用言语做结,善始善终。

午饭后吉安上门说起省城的朋友找了住处,傍晚就出发,说着给梁义写了串手机号,交待以后电话联系,并主动提起要去跟小武打声招呼,心怀侥幸的梁义请求同行,两人在丁字路口邂逅一群打扮入时的少男少女,面孔清秀白净,去邻村瓦缸寺观光的省城游客?有三四个姑娘向两人打听路线,话题渐变为打发等车空隙的闲聊,期间吉安两眼放光口若悬河,梁义则面红耳赤,面对姑娘的问题逐一如实回答,我叫梁义,家在邢家砦镇,今年在镇中学上初三……姑娘们花枝乱颤,洒下银铃般的笑声。

直到长途车带走了游客与话题,吉安回头说你怎么这么实在啊,你这是自我暴露,底儿都揭了个光,太傻气了,其实大可不必。梁义听得额头一点一点,忘了计较这话有多马后炮。还是吉安自己一溜烟说到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”,然后就望天。两人干脆半晌不说话。黑红油亮的工人拉着平板车运钢筋经过他们面前,钢筋尾巴拖在柏油地上凄厉悠长地尖叫。
下午他们去工业园区找小武,被工头告知小武在附近饭馆里打伤了人然后跑了。工头说话时整张脸上只有嘴唇在动,表情像凝固的沥青。梁义还想继续问,吉安已经很从容地转身一边走一边催促他。到底没执意追问下去。
他们又回到空旷的丁字路口。吉安一屁股坐在汽修站前的马路沿上歇脚。梁义很直接地问他“不去找小武吗?”吉安只是招呼他在自己旁边坐下,然后自顾自地撩起衬衫下摆酣畅地擦汗,顺便告诉他“不用管他,他还能上哪儿去”。于是两个人傻坐着一起吹风。偶尔有气势逼人的运货卡车呼啸而过。

梁义已经记不清那天他是怎么和吉安告别的。那天下午他们大概什么也没说,要么说了也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头。回到镇里吉安带行李去了省城,梁义还要继续每天骑十分钟的老自行车去上学。梁义是镇中学教师传统定义里最标准的模范生,口舌笨拙为人羞涩,心无旁鹜专注向学。他不止一次被年过半百的跛脚班主任挂在嘴边上,说这样的孩子最有前途。
放学路上那片白灰浆渍也随之日渐消褪,入冬初雨过后终于荡然无存。




评论
热度(1)